天外飛來巴斯光年

請問，為何《貧民百萬富翁》席捲第81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等8獎成為最大贏家？

A.它作弊

B.它天才

C.它走運

D.它的命

先使用消去法求救，可刪掉A和B兩選項。C和D都有份，但最好的答案其實是金融海嘯。

十幾年前我看《猜火車》（Trainspotting），萬分驚豔，私推導演丹尼鮑伊（Danny Boyle）是無敵神人。之後追他所有作品，卻都只能看出他是無聊凡人，就連大家普遍推崇的《28天毀滅倒數》（28 Days Later...），愛戴恐怖片的我也沒有熱烈地嚇一跳，大致就維持「你明明掉的是金斧為何一直跟仙女討來木頭」的納悶與稍嫌疏離的支持，靜候他下次展展實力說說實話。

接著來了《貧民百萬富翁》（Slumdog Millionaire），勢如破竹，在奧斯卡典禮上呼風喚雨，所向披靡，實在令人期待，總覺得阿丹這次一定猜對了他自己的火車，我在月台上也翹首張望跟著興奮起來。

總算我上車了。直到《貧》片劇終（最後一景還真的是火車站），全員一如演藝學院的情與義，在銀幕上熱情歌頌「甲后甲后」（Jai Ho），我則在心底淡淡回應，其實是「假好」吧。（但跟江蕙沒有關係啊。）

丹尼鮑伊在《貧》片還是維持了很好的音樂品味，拜請教父拉曼（A.R. Rahman）加持更是如虎添翼，片中不少畫面構圖也是創意無限，精緻得要命，而當美好的事物被營造得更美好時，你不太會苛責它有多斧鑿匠氣了。但就奇怪，只要我一想到...橫掃八項奧斯卡？打敗葛斯范桑奪最佳導演？擊退《為愛朗讀》拿最佳改編劇本？最重要的也是最大的問號...最佳影片？代表一整年來《貧》片是最優異的電影？不免滿腹狐疑。

這是身為一名小小觀眾的個人問題：我沒有多少感動。等到片末，男主角半生坎坷記愁蒙太奇一出，我是這樣莫名其妙地暗自高興：「來了來了～這電影有救了～」好生盼望它最終在此對我一招斃命，但更莫名其妙的是情緒才起爐，令人胸口眼眶熱起來的火苗稍縱即逝，暖流結冰。友S曾說過一個很歪卻頗中肯的比喻："Precum is kinda tears, happy tears." 若照他的邏輯把《貧》片心靈層次轉化成生理反應，對我來說就像在翻一本斷簡殘編的A書，它也許一時半刻欺蒙了我的前列腺（羞），但在高潮處印刷模糊草率漏頁，我成了繳械不成的放空戰士，備感遭棄後的羞憤與無奈。

然而饒是沒被《貧》片感動，我卻能理解它的成功。姑且從區域主義（The Regionalism）談起，乍聽十分學術乏味，其實簡明有趣，援引在此供作理解的掮客前課。

西元1930年，曾赴歐洲取經的美國畫家葛蘭特伍德（Grant Wood），在愛荷華州鄉間發現一戶等腰三角屋頂/仿教堂半橢圓尖窗的哥德式民宅。他找來老妹飾村姑，情商家庭牙醫扮農夫共同入畫，完成了20世紀美國最知名的藝術傑作之一《美式哥德風》（American Gothic）。


慾望師奶們應該感到相當親切

坦白說，該畫作怎麼看都很平凡，但它迴響非凡。鑑賞專家分析它結構精妙，三齒草耙與男人的連身工作褲花紋互襯工整，也與他的五官/女人的罩裙領口/房屋的窗型相映成趣。它不僅轟動藝壇，連目不視丁的莽夫草民都珍視它的可貴，其知名度之於當代美國人，不亞於《蒙娜麗莎的微笑》之於全世界（也類似國父蔣公肖像之於早先年的台灣小學生，但背後意涵不同就是了）。

你問，究竟！它到底在紅什麼？這時就能從區域主義得到合理的答案。該作品誕生的時候，正值美國經濟大蕭條，原本穿金戴銀的貴婦，淪落到披著她僅剩的皮草在寒冬陋巷裡餐風露宿。市井小民雪上加霜苦不堪言，但日子再難受，仍要勞動才有飯吃，就算絕望到谷底，還是必須面對無休無止的明天。所以即使《美式哥德風》裡各元素分別在不同時空完成，這一雙權充夫妻檔的模特兒從未比肩，也根本沒站在這棟屋子門前過，但在信者眼中，他們找到終極的投射目標，達到徹底的移情效果，「對，這畫得真好，我家黃臉婆現在就是這副愁眉苦臉的德性」，人人都覺得在畫中看到了自己/老公/妻子/父母/手足（抑或牙醫）。

這就是區域主義，《美式哥德風》由美國人所畫，取材於美國風土，舔舐的是美國的傷口，當然所有震撼與餘味也只有美國人關起門來感同身受。你要是把《美式哥德風》丟到當時的上海，難說不會有個富商攤開畫報瞥著後興致一好消遣道：「唉唷，這漫畫模樣挺逗地。」然後非常專心地在讀一旁的阮玲玉或梅蘭芳專訪。

去年《海角七號》因代表臺灣競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而炒得沸沸揚揚，好像唐吉訶德從來不會自覺荒謬至極。老外最好是深諳阿嘉在台北闖不出名堂後撤返南部老家心中的「幹」，最好是能從茂伯水蛙馬拉桑等掛帥B咖的對白裡索得親切的溫度。當然不可能。你就算葫蘆裡賣的是天山雪蓮，沒看過葫蘆的人經過了恐怕也不屑問津。

但孟買貧民窟比屏東小村落幸運多了。

全球金融海嘯，美國首當其衝，你窮我窮大家都窮，此時此刻冒出一部電影，講述更窮更傻更衰小的男主角，憑藉愛情的感召一夕致富，營造的視覺盡是現實生活中流失的顏色，內蘊的精神全在鼓舞正面思考的力量，你要說它俗嗎？開什麼玩笑？好萊塢是造夢帝國的中心樞紐，《貧民百萬富翁》就是正中下懷的天菜。亞美利堅開國兩百多年至今初逢黑人登基，憑什麼不能寬容大度讓印度電影出個頭？"Yes, We Can." 憑什麼不能一派八獎把夢做大一點？"Yes, We Can." 憑什麼不能藉此託願大家走出悲情破浪而出統統都去當暴發戶？欸......這一點就該保留些了，畢竟在這種破敗景氣下還能成為百萬富翁......也許就得綜合參考A.他作弊　B.他天才　C.他走運　D.他的命以及以上皆是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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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1. 3月9日周一於今日戲院特映場。我雖然對此片失望，但跟片商與戲院排片經理都同意它會賣座。

註2. 文中提及的區域主義理論由托福老師陳納遜所教授，我非常崇敬他的博學，惠我良多。

註3. 大推本片原聲帶，鬼才傑作。本文所附為原聲帶中的《Paper Planes》（紙飛機）一曲，副歌唱到「我放你兩槍，把你錢搶光」非常有味，對照奧斯卡結果，也像是印度阿三齊納投名狀來砍小金人XD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