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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兵時,我抽到空軍。常人聞此軍種,泰半條件反射:「呦,涼缺。」真是大錯特錯不要來,侮辱我部隊。
我所屬的空軍防砲連離台中營本部十萬八千里遠,孑然一連在高雄海軍營區內。營部鞭長莫及,造成邊陲小連自生自滅,連長成日外宿,麾下班長個個變態,身心俱操,待退老兵的軍旅生涯適逢三年改兩年制,抵死看不慣菜鳥過爽日子,怨火漫燒,燒成一座阿鼻煉獄。
看我這一梯,有人被餐廳飛出的鍋子砸頭(理由是「馬的洗兩遍還洗不乾淨是豬啊?大學生了不起喔?」);有人睡前被特訓刺槍卻不敢洗澡而抱著一身臭汗就寢(緣起「雞巴毛不懂規矩喔?學長在用浴室還敢進來搶啊?」);我則被一個中士雷達班副班長釘得慘兮兮,連操課中場休息十分鐘都無緣無故被叫到辦公室全˙副˙武˙裝伏地挺身,他還著迷在我耳邊演《台灣霹靂火》:「哈,那是汗還是眼淚啊?你有沒有有出息啊?哭吧,盡量哭,我最喜歡看大專兵哭了。」現在回想起來,此人還真有這麼幾分像江國賓。我臉朝下,做了五十個伏地挺身,鋼盔不斷敲到地板,腦海突然閃過一股虛實不分的感知告訴我自己:「你就要死了,快走。」
知道自己要死,勉強算件恐怖的事。更恐怖的是一周後,目睹憤世嫉俗的學長,用竹掃帚打營區野狗作樂,狗像壘球一樣飛出,我決定當晚打電話向家人呼救。反正尊嚴都耙盡了,求生總不可恥吧?經過安排,台中營部人事士退伍,我確定調差補缺,一切感激神通廣大的大舅。
而故事才正要開始。
等待離開的日子,適逢新一梯學弟分發下部隊,我見到了受害者。受害者是一名不起眼的小兵,瘦瘦矮矮黑黑的,存在感很低,你如果說他會隱形,我也不意外。
受害者床鋪跟我相鄰,話說得很少,菸抽得很大。但他沒有我想像得低調,根據《軍中慣用術語101》,這種人就是所謂的混世魔王,他常藉故外出看病,頻率驚人,引起了值星班長注意。
有一天,早點名,受害者不見了,同梯和我分頭去找人。我發現他在大寢室,坐在內務櫃旁,悠悠哉哉地擦皮鞋。我說:「喂!集合了!」他慢條斯理回:「知道啦,兇屁喔!」《軍中慣用術語101》也有記載:「不打勤,不打懶,專打不長眼。」受害者有長眼,但左右兩邊都白目。他未明白此時此地有多險,我深深為他憂心。
又有一天,他在左營軍區裡,往海軍醫院路上,邊騎腳踏車邊抽菸,被憲兵逮到。軍醫開給他的回診書還很諷刺地寫著「氣喘」。消息傳回來,電光石火間,我腦海再度冒出那句天邊傳來的悄悄話:「你就要死了,快走。」但這次不是對我自己說。
「你就要死了,快走。」是對學弟說的。我出於一種莫名其妙的通靈,百分百確定他會死,而死因絕非「菸抽得太多」或「氣喘」。
但我並沒有跟學弟當面提醒這句話。隔天,我便提著空軍大背包到台中清水報到了。
營部人事官是個「貓王」(讀音:ㄋㄧㄠKing),他「ㄋㄧㄠ人」的功力一等一,恐怕連向日葵都會被他罵得變成含羞草。但他從沒罵我這個人事士,不知道,大概是有緣吧(好噁心喔)。總之營部生活雖仍有不如意,但本部連連長帶人帶心,跟左營那票牛鬼神蛇相較,可以算天堂了。調來三個月,我幾乎忘了那地獄連所有人事物,直到我辦了受害者的危安事件。
案發傍晚,人官接到軍線,立刻傳我進辦公室調閱資料。他問我在連部認不認識某某某這號人物,我一聽,啊,是白目學弟!他出事了?我立刻聯想他逃兵或殺人了,卻萬沒想到是自殺,上吊自殺,我還在吊著他屍首的那廢棄籃球架旁鋤過草。
我壓抑內心的驚濤駭浪,一邊翻名冊查檔案,一邊想起諸多不愉快的往事。這個連病得太深,上個月才有一兵,都破冬了還逃亡,足見環境多不宜人居。
事後歸責,發現逼死受害者的人,正是三不五時刁我難我的中士副班長、那位喜歡看人哭的江國賓。左營傳來報告,中士副班長的自白書寫著:「本連鑒於新兵操課體能之考量,實施禁菸,唯二兵○○○屢勸不聽,中士╳╳╳令他撿一百個菸頭以示懲戒,二兵○○○恐因不堪身心負荷而自戕...。」屁,我根本讀不下去,我曾身歷其境,深知這份搽脂抹粉的報告全都是屁。
一個曾睡在我隔壁床的人,二十出頭的青年,就這樣死了。
有時候,活下去,的確需要勇氣,但跟尋死的毅力相較,根本是小巫見大巫。他要找到繩子,花兩三分鐘綁紮實,把腦袋放上去,體重六十三公斤的他有七到九成的體重會反加諸脖子,也就是說,約五十公斤的力量緊勒著他頸動脈,雖然他鬆手的下一秒便失去知覺,但他四肢會不自主抖動一分鐘,眼球突出,舌頭外翻,勃起射精,失禁脫糞,十分鐘後心臟才真正停止。
一個曾睡在我隔壁床的人,二十出頭的青年,一副無入而不自得模樣的小混混,會單單為了撿個菸頭憤而上吊自殺嗎?對他而言,顯然好死(非常)易於歹活。
人官覺得事有蹊蹺,卻只能公事公辦。軍法判得異常輕,指職士官走出法庭,只是提前退伍而已。而聽說這他離開軍隊後一無是處,全心想交女友、找工作,負著陰魂,兩者皆空,社會地位比一包一百二十抽面紙還不值。
我不時想起當初、彷彿從九霄劈下的那句話:「你就要死了,快走。」執行得實在太清晰,不免令人害怕起來。那究竟是誰發出的聲音?學弟是不是代我送命的人?這算是預言還是詛咒?是超能力嗎?哪門子的超能力?
身為一個血型A的地球人,我總被賦予正字標籤:想太多。但接下來發生的諸多相關事件,似乎要告訴我並非想得多,而是警覺性太低,也太遲了。
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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