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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台中西屯區大鵬三村度過孩提時期。

眷村對智能未開的兒童來說,是個甜美的好所在。尤其是過年,東村拿六百,西村收一千,南村喝汽水,北村吃糕點,簡直跟土匪沒兩樣。

稍懂事後,才發現眷村地窄人稠,公園齊打太極半盞茶光景又在雜貨店碰面,洗頭時才剛招呼彼此轉身又在菜場撿蔥時肩並肩;這種地利人合的妙境中,最適合八卦滋長,整個眷村就成了碎嘴集散地,無聊資訊交換中心。

大鵬三村再怎麼特別也不能置此例外。村內流傳的小故事,不管多麼三姑六婆雞毛蒜皮,還都會包裝上一層溫情主義的糖衣,大家都是出於一片好心,關心,將心比心。

好比:「哎呦,你有沒有聽說李太太倒會了,趙家、錢家、孫家有五十萬在她手上沒了。」「嘖嘖嘖,好可憐啊。」「是好可惡!哎,其實也不好說李太太什麼,她婆婆病成那樣,所有財力物力都在伺候老的,婆婆還對她好壞吶!」「喔?我都不知道耶。」「我也是昨晚接小孩補習才聽趙智敏說的,這種事不好亂講,雖然跟我們無關啦,但實在讓人擔心。」「對,沒錯。」

*


在那些聒噪足拚仲夏蟬鳴的街談巷議中,最動我心弦的莫過於「鐵皮屋之大怪獸傳說」。

村內有條小巷,是奶奶家往姑姑家必經要道。巷子旁有幢七零八落的違章,跟閉著眼睛亂蓋的差不多,狀甚恐怖,隨時有牆傾楫摧的危機。(它有牆嗎?)

大人說,裡面有住人。這消息讓我十分緊張。無可奈何地,我勢必常經過那陰森森的鬼屋,每次快到它門口時,我會貼著它對面的磚牆走,目不斜視,疾行奔越。

事實上它根本沒配附「門口」這種東西,因為我從沒見到門。偶爾眼角餘光直直射進黑漆漆的室內,發現有巨大的影子晃動,我才堅信大人這次沒有說謊,裡面真的有生物的樣子。

聽巷子口陳奶奶說,鐵皮屋裡住著一個智障的女生;姑姑補述,那女生沒結婚,卻一直生小孩,大概六個跑不掉;爸爸繪聲繪影再添一筆,說她生到後來很熟練,坐在餐桌上接個水盆,撲通就出來了,還自己拿廚房剪刀剪臍帶。

對一個小學生而言,這些故事非常限制級,造成我莫大的壓力。幾次經過那兒,聽到裡面傳來筷子碰撞桌子的聲音,我就會產生「完蛋,她要衝出來吃我了」之類的念頭,欲哭無淚。

*


我的「大怪獸傳說」版本像其他urban legend一樣,有個驚世高潮隨即嘎然而止。

那是發生在小學五年級的春節,一家人照例回爺爺奶奶家過年。傍晚時分,我端著年菜,從姑姑家那頭往奶奶家出發,第八百次無奈地經過大怪獸的鐵皮屋,但我長大了,成熟了不少,明白這世界沒有聖誕老人,當然也不會有年獸。於是我挺著胸,捧著一盤紅燒蹄膀,像個男子漢堂堂邁步入巷。

我實在太大意。她竟然出現了。

在毫無防備下,一個龐大的軀體衝進我渺小的眼簾。她非常之胖,目測我手中兩百個蹄膀才能疊成她的形狀。可怖的她沒穿上衣,連胸罩也沒有,只有一件深紅色的花邊內褲,勉力地維繫在很多層肉中大約是下體的地方。

她擺動著肉翅,歡愉卻含糊地哼著「恭喜恭喜恭喜你呀,恭喜恭喜恭喜你」,背對著我往眷村街上跌跌撞撞跳躍而去。

我安抵家門,灑出了一點燉汁,不敢去確定街上有沒有騷動聲。回想那畫面好像可笑,我卻沒有笑,反而又驚又氣。

驚的是生平第一次看見活生生的女性裸體,卻是如此稀有的樣本;氣的是她根本不是怪獸,很容易辨識她是人,完全摧毀了傳說中的恐怖美感。而且她好像太快樂了,她不該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,這令我忿忿難平。

直到現在,我對《恭喜恭喜你》這首歌都沒有好感。

*


成年後,我再回大鵬三村。圍牆矮了,公園榕樹垂了,巷口陳奶奶過世了。合掌一掬幾度秋,放手萬物逐水流。民國八十九年,順應中央政府眷村改建計畫,大鵬三村全面拆遷,連一根草也沒剩。

別了眷村,離開台中,如今住在台北的大樓,只有一樓掌櫃的會跟我搭訕,「欸,這個月管理費繳了沒?」鄰居長得是圓是扁我都不知。

年味兒越來越淡的除夕,我總因為工作,獨自待在台北。關於大鵬三村那些婆婆媽媽、雜貨店門口投五元可乘坐三分鐘的小飛象、小氣宋爺爺給二十張十元鈔票的紅包、喜糖盒裡的甜麻花、奶奶家冰箱裡的養樂多、菜市場的魚腥雞屎味,此時便是巨大的合成怪獸,歡愉卻含糊地哼著「恭喜恭喜恭喜你呀,恭喜恭喜恭喜你」,背對著我跌跌撞撞跳躍而去。

(完)






註一,2005年10月「桃園眷村文化節:那年的眷村傳說」部落格徵文首獎。

註二,經我媽大膽證實,「鐵皮屋大怪獸」有個瘦弱的老公,她出產的兒女數目正確是10。

註三,以下附插圖一張,跟「鐵皮屋大怪獸」非常神似,讓大家知道這裡有一位克服心靈重創的鬥士沒有暴斃,勇敢地存活下來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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