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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諒我的老人緣。

也許我的磁場具備傳統美德,讓我與長輩特別交心,舉目松柏垂蔭。

先從租屋小事談起。

包租婆看來精明刻薄,歷任房客在她口中全是渾球。三天前才有個女孩讓她滿意,「是個愛乾淨,很乖的女生」,口頭約定了打契約,卻因為「笑話,結果你知道怎麼地,她想換掉我的沙發」,女孩頓成「她呀,挑三揀四,賊」。

拜乖巧的賊所賜,我插隊看到這熱門地段的吉屋。第一天看房子,漫不經心脫口,床墊好像尺寸不合也,包租婆馬上掏出皮尺丈量,當天下午遣她老公來電,說訂做的新床兩天到,歡迎再來參考看看。

登記在兒子名下的自宅,還請設計師剛裝潢過,包租婆死咬高價不放,她皮笑肉不笑地窮大方:「跟之前那女孩比,我已經給你降一千了,要不要說說你的上限。」我亮底牌再砍一千,她憂心感嘆:「哎呀,多可惜。」仍是皮憂肉不憂。

送出門,她突然神秘兮兮地叫住我,「我跟我老公說個悄悄話,你等等。」兩人心事重重地交耳一陣,又換包租公出馬:「我們各讓一半,就尾數五百吧,我跟我太太看你古意,覺得租給你放心,你很上進,年輕人要像你這樣多好。」我說好,有點怕他接下來要說,來,叫乾爹乾媽。

簽約那天在房東自宅,我滿袋厚厚的訂金,臨陣祭出最後一槍:「畢竟我是領死薪水的,可以把租金報稅嗎?先問一聲,免得大家困擾。」未料此招奏效,包租公一臉鐵青:「這個,不要吧,日後自己要住的,國稅局會一直留案,麻煩。」我趁勝追擊:「那可否減免租金尾款五百,跟麻煩比,划算多了。」

包租公在大陸做生意,爾虞我詐大概看多了,笑笑說不妥,然後點指契約暗示我該簽字了。我把皮夾攤開,千元大鈔成群散香:「我有誠意租你房子,錢都領出來了,黃先生要不要考慮一下我的誠意。」他龍鍾地起身,進臥房去找「已經先休息的太太」商量,我則機關算盡地跟他正在收看樂透開獎的兒子聊天,這位黃二世,是我將要租的華屋的真正主人。

電視機裡的聶雲眉飛色舞地報出特別號,黃二世悻悻然地把筆放下,轉頭看到他老爸再度回到客廳。「我老婆挺堅持的,我看我們別爭了吧。」黃先生帶著他老婆面具似的,喜怒哀樂全皮肉分離,他客氣中夾著威嚴:「我是學管理的,你還年輕,這租金說不定就是你的壓力管理,可以push你賺更多錢。」

小富由儉,大富由天。當一位擁有四棟不動產的大爺,硬要你概括承受新台幣五百元時,一切都釋然了。我也學著皮笑肉不笑說:「哎呀,多可惜。」臨別時,黃二世探頭跟我說掰掰。回家路上,受不了壓力管理的年輕人已徹底放下,積極地查閱手機裡其他房東電話。

豈料兩天後,包租公來電,劇情急轉直下,舉足輕重的五百元突然不成問題了,還補親善一問:「你若有什麼需求,可以先提出來。」也許真有五鬼搬運(搬走五百元,一鬼搬一百),我依最初預算,租到理想蝸居。

他們愛上我了吧。我想不出任何原因造就這番曲折,只能歸究與生俱來的老人緣。




回首半生,我的老人緣不盡善類,很多孽緣讓我勞心勞力,恨無緣也罷。

大學時,一票人到舒桑家玩,他爺爺曾是三民主義巡迴教官,這麼多同學在場,他選擇在我身邊坐下,清清嗓子,手眉齊揚:「三民主義分民有,民治,民享。國父孫中山先生說......」同窗之誼都是狗屁,大家(包括老教官的孫子)全拿出雲門的身段優雅無聲地彈開,留我在客廳孝順別人的爺爺,聽了二十分鐘傷感情的課。

話說好友B也是天賦異稟的老人吸鐵。

當我們站在一起,發射雙份周波,附近總有老人來亂,輕者搭訕,重者找碴。

跟B搭巴士,沒座位只好杵著,司機猛然緊急煞車,身旁老婆婆唉呦一下往前門階梯撲去,我們正好要下車,本想別看熱鬧快離開,但她堵在出口,就是不肯自己站起來,B使吃奶力抱住她,我往前攙扶,這才發現她膝蓋凹了一個紫色的窟窿,恐怕磕碎了什麼。我們抄了車號和運將姓名,打了119報案,在站牌旁和她的菲傭(這位瑪莉亞的表現十分鎮定,從頭到尾像路人)一起等救護車。B突然有感而發:「剛剛怎麼都沒有人要幫她,車裡這麼多人,為何是我們?」惻隱之心吧,我們心腸又軟又好,當時這樣想,渾然不察是老人緣作祟。

事後某天,B和我去海霸王吃喜酒。酒席散了,想走到附近北美館晃晃,一位阿伯拎著喜餅,以不文明的距離貼在我臉旁問路:「這裡公車怎麼搭?」邊說邊噴發濃度精純的酒氣,估計是陳高。我為他指了方向,並示意B繞遠路離開,這位歐吉桑令人不舒服,萬一他先不舒服吐了,我並不渴望參與。

孰料半晌回頭,我看見百尺之遙的他真趴在地上抓兔子,定睛瞧仔細,不對,他是倒在行人道和大馬路交界,臉朝下貼平地面,動也不動。我衝過去扶他起身,下水道的鐵架已劃裂他的右臉,血流如注。我說:「阿伯,你家裡電話幾號,我幫你通知家人?」他神智恍惚說:「家沒人吧,媳婦出門了。」見他用指頭去撥弄已斑剝外翻的臉皮,B抓住他的手嚇阻:「別這樣,阿伯,你受傷了。」他還倚老賣老:「不礙事,我打過仗的。」目送他上救護車後,我們沈默了一會兒。這是短期內,第二次把陌生老人交給救護車了。B提議,下次只要感受到周遭有「老人氣」,我們得掉頭就跑,能多遠就多遠,對大家都好。

跟我同一大樓有位獨居老爺爺,似乎失智,無論晨昏都坐在大廳椅子上,渙散地看信箱,看日光燈,看來往路人。有天凌晨四點我睡不著,出門買涼的,回來又見他坐在老地方,管理員問:「起得早啊?」他答:「啊呀,現在幾點啊?睡糊塗了都。」他眼神游移,突然和我四目交接,我一陣鼻酸,衝進電梯。老爺爺,我是老人界的小精靈,專門負責送你們上救護車的,我不能跟你攀談,希望你能諒解。

再有一天,我側站在路邊,等公車等到鬍子都長了,終於來了一輛,卻不是我要搭的,說時遲那時快,背後竄出乙名老漢,大力砍劈我的右手,朝公車車頭衝鋒。

原來我右手正刁著菸向外,他趕著上車又怕被燙到,就狠狠修理了路障。我抬眼看到他一邊投零錢,一邊怒眼瞪我,好恨好恨,像我調戲他妻女帶壞他兒子般,那麼恨。我尷尬地微笑點頭道歉,車子遠離視線前,他一直在恨我,回頭貼著車窗繼續瞪。我打從心裡覺得不好意思,但同事認為,他不說借過,卻以無禮的肢體動作在先,我不必這麼委屈。

「老人緣」的邏輯似乎愈來愈明白了。手刀很強的老漢,應是看準了我不會指著他老臉罵馬的屄(畢竟在下是看到獨居老人會鼻酸的善類),所以瀟灑掠奪,大方施怒。

緣,總是愛恨交織的。

只盼這種無奈的緣份與日淡去,哪天我老了,我不願也不能再和更老的你們鬥法了,你們得更堅強,你們得接受這事實。

請原諒我的老人緣。
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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