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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茫茫人海,愛小藍浮出水面的座標,算是相當奇怪。我一度以為她是我的大學同學;同學結伴去踏青,她在隊伍裡;同學相邀泡夜店,她也不客氣地列席;但我們班沒有愛小藍這個人。

點名簿上、教室座位上、畢業紀念冊上,都不存在的人,卻跟著你一起上課,放學,畢業。這只有在日本的恐怖片,或肯德雞「外帶全家餐」廣告中才會出現的陌生幽魂,我們活捉到一隻,就是愛小藍。

有天,一群(確定是本班的)同學圍著聊天,話題十分跳躍,從「崔西查普曼原來不是男人」到「鐵達尼號的蘿絲是否是個原罪」,亂聊,突然我覺得「是時候該拿出來討論了」,便大膽問:「愛小藍是哪一班的?」

安靜的氣壓如豬腳凍般,斯文卻靈動地晃了約五秒,有個三分不確定的聲音吞吞吐吐地冒出:「她好像不是我們學校的。」

「她根本不是我們學校的。」揭密的人是(確定是本班的)小龍。那她是誰!我好震驚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
真相大白,愛小藍來自遠方,是外校的,但因個人嗜好,她鎖定了敝校的電影社寄居,然後,就好像忘記回自己家了。小龍是電影社資深社員,照理,她應該跟愛小藍很親,但說「她根本不是我們學校的」這句話時,她氣宇軒昂像抓到漢奸。

成語說得有理,見微知著。愛小藍上學不上自己的學校,這種漂泊異地的習性,嚴重影響她日後更龐大而綿密的遷徙。是,說好聽一點,她愛旅遊,誰人不愛呢?但愛小藍出國的頻率似乎更顯示了她不愛台灣。

一年到頭,都可以聽她說「我還要去一趟香港,要不要帶DVD?」或在MSN上宣示「美西我來了!」或在某次聚會時懺悔「不瞞各位,我剛從東京回來,不過!只有五天而已。」

出國玩,是美事也是家務事,愛小藍實在無須害臊地告解「只有五天」,但天父都看在眼裡,她寅吃卯糧,超支享樂。

剛開始,四下親朋無人知情,只是單純接收她很多飛行預言,好像每月都要起飛一次的樣子,她出現在蘭桂坊的次數近似我出現在十大書坊。後來,我很膽怯地向她提出告訴,年紀輕,存簿也輕,何來源源不絕的旅遊基金?

「當然是用借的。」她豪邁又俐落地回應,臉上那組一高一低的眉毛加強補述:「Knock!Knock!摩登原始人在家嗎?」

愛小藍是盤古,在我的大腦扯開一片金融天地,她劈頭疏導我一套「人生宜負債論」:「你看喔,人若活到八十歲,壽終正寢,負債零,遜掉;但若負債三百萬,八十年來,你享受了金錢的正價值比別人多了三百萬,雖然你負債,不管還清沒,終究你死了。跟沒借到三百萬的死人比起來,你富有多了。」

這段機智的對話,發生在三年前。三年前,愛小藍含糊透露自己赤字的數目,差不多就是我畢業到現在攢下來的存款。我從這號「循環利息女王」身上認識多種巧趣的理財資訊,其中包括「抵押人壽保單借貸法」這種聽起很高層次(或說走投無路的人才熟稔)的招式,據悉此法「利息低,很划算,推薦」,但再怎麼推薦,周遭友人遲遲沒有才學或膽識跟進。

我以為浮萍之所以可以這池飄來,那池飄去,是因為體無所負。但為何身上背著這麼這麼鉅額債務(並以滾雪球效率擴大)的愛小藍,可以瀟灑如是,活躍至極呢?這又要提到另一句發人省思的成語,心寬體胖。

雖然愛小藍的處世之道十分輕盈,但她和天下所有女人一樣,持續把減肥當作心有不專的職志。她說她曾是啦啦隊員,我猜她的啦啦隊比較靜態;她說她曾為了省錢帶白吐司到學校果腹,我則判斷她單純只是愛吃白吐司。我自己,曾過磅出現個胖字,但經歷一番心智苦筋骨勞,瘦下來後,回頭看她,想來個溫情勵志共勉之時,她卻站在師大夜市路邊問老闆葡式蛋塔怎麼賣。

原來性格造就命運,愛小藍什麼都放得下,於是什麼都拿得起來。她放得下貸款,拿得起登機箱;放得下身段,拿得起一盒葡式蛋塔。你不知究竟該羨慕她放得下,還是忌妒她拿得起來;而在忌妒與羨慕間進退維谷,甚至快要演變成憤怒時,愛小藍又飄到峇里島某個Villa曬太陽去了不見得理你。

愛小藍性情溫厚,愛笑,誰說了笑話,她率先咯咯作響,十分捧場;朋友有難,她也總是坐在一旁,陪著落落寡歡。我唯一一次聽過她的心事,為情所困,只是很簡短地怨嘆幾聲好煩,叫一句哎呀呀,就沒了。鬼知道她究竟放下了什麼,可以跑到十萬八千里遠的他校、我們班,一次拿起半打弄假成真的同學,乖乖,一拿就快十年。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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